當前資訊!Damien Jalet | 身體即容器
將人體擬作器物不是現代舞《容器》(Vessel)唯一的目的。編舞家Damien Jalet要表達的,是一種“之間”的狀態:舞者介于器物、雕塑和人體之間,“模糊了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界限”,身體介于固體和液體之間,故事介于神話與解剖學之間,舞臺介于物理空間與精神空間之間。
(資料圖片)
1/生命還是物質?
沒有臉的舞蹈。這大抵是關于編舞家Damien Jalet的作品《容器》最客觀與屬實的評價。
除此之外,想象力塑造著一切:燈光亮起,棲息于黑色鏡面舞臺的舞者們,腿和胳膊彼此纏繞交疊,構成三個堆積的物質體,不似活物,仿佛斷絕了生命的氣息,只是一種人體的容器。當信號般的電子音樂響起,物質體聞聲緩慢律動,轉換形狀——像是細胞有絲分裂,一個變作兩個,它們一個堆疊到另一個之上,或是伸展其長臂、長腿和軀干,彼此連接成更大體量的物質體。
胳膊,腿,半身像和后背,這些就是全部。時長六十分鐘的演出,舞者的頭始終隱藏在鎖骨的位置以下,人體就如此扮演著詭譎的、幽玄的器物,直至中央猶如火山口涌出白色的沸騰“巖漿”,全新的生命誕生。這時,觀眾才第一次看見舞者的臉。
有藝術評論聯想起米開朗基羅未完成的雕塑《囚犯》(Prisoner)。那些雕塑大多缺乏明晰的面孔,身體掙扎著自大理石中浮出。有人認為這是一場無聲的禮拜,作為舞蹈音樂的電子脈動亦如宇宙之聲,“讓我們認識到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,我們與所有現在、過去和將來的事物的聯系?!备腥丝闯銮嗤?、蜥蜴等兩棲動物的形體,“這些姿勢展現了骷髏或昆蟲的形象,最后以人體的折疊結束。在現象的交叉過程中,我們相信自己不止一次地看到了一個人頭或一個面具?!?/p>
然而它究竟是什么?
根據Jalet的解釋,《容器》的想法在一次造訪京都的旅行中誕生:無意間邂逅名和晃平夢幻般的裝置作品《泡沫》(Foam),一個用水、清潔劑和甘油創作的巨大的泡沫景觀,Jalet確信自己想與這位日本當代藝術家合作,共同創作如《泡沫》那般,介于動物與靜物、物質與生命體之間的作品。
兩年后,Jalet再次回到京都,經坂本龍一介紹與名和晃平相識。編舞家喜愛周游世界,對不同地域的神話和宗教儀式抱持好奇,這次也不例外,他從日本的古老儀式汲取靈感,深入研究日本創造神話,比如類似人類世界的“kojiki”,類似基督教地獄的“yomi”,以及最后的“takama-ga-hara”,即云上或天堂之上的土地,最終創想出關于舞蹈的世界觀:一個地下世界,沒有什么是真實的或有形的。因而此處的生命體或物質體,都服從于一個昭彰的規律,即持續地流動,持續地變形。姿勢是隱藏的、掩飾的,身份是匿名的,亦是非人類化的。
與神秘主義世界觀相對應的是,以“人體的矛盾”為出發點的看似扭擰、奇異的對于身體語言的探索——Jalet稱其為“人體解剖學和神話的結合”。舞者以極緩慢的速度移動,以微小的肌肉和關節運動,反復于四肢、軀干的伸展與折疊。
負責舞臺設計的名和晃平,將自己制作的如巖層亦如島嶼的雕塑置于舞臺中央,被淺水淹沒,與日本傳統文化中的枯山水呼應。他同時試圖在舞臺和舞者的身體之間創造一種動態融合,引入氣體、液體和固體等不同性質的物質。
2/之間
構成人體的六成物質是水。Jalet和名和晃平都對這個事實感興趣。他們同時查看了另一項研究,其表明人體中超過一半的細胞不是人體細胞?!度萜鳌分詫⑷梭w擬作器物之形,雕塑之姿,也是出于對人體屬性更為大膽的揣測:或許它本就是中間態的,或許我們可以把它看作一個盛著水的器皿?
在Jalet看來,《容器》正是一部“中間”的作品:舞者介于雕塑和人體之間,“模糊了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界限”,身體本身又介于固體和液體之間,再進一步,故事介于神話與自然之間,舞臺則介于物理空間與精神空間之間。與之呼應,結尾處涌動的白色粘稠物,使用了日本烹飪中常見的一種半固態、半液態的土豆淀粉?!爱斈闩胫髸r,它就會變成固體,如果你停下來,它就會液化?!?/p>
Jalet此前在與冰島編舞家Erna ómarsdóttir的合作中有過隱藏頭部以致模糊身份的嘗試,但在《容器》中,他希望表達更加抽象,并發展出巴別塔的主題之一:如何超越性別、年齡和種族,看到我們的共同點。
這意味著觀眾“無法以常規的方法來識別舞者”。其中一名表演者埃米利奧斯·阿拉波格魯是希臘人,其他六名是日本人,但沒人能分辨。舞者Mirai Moriyama在日本非常受歡迎,但當他的粉絲坐上觀眾席,也會頓感茫然與失落。年齡最大和最年輕的舞者相隔二十年,但同樣地,年齡作為外化特征,隨面部的消失而消解了。
當舞者的神情缺席,觀眾只能投射自己的情緒?!度萜鳌返捏@人之處在于,觀眾很容易忘記自己是在觀察人類。很難區分物質體各自的形式——甚至無法確定哪個肢體是哪個肢體——它們作為統一的雕塑而存在。隨著身體逐漸散開,隱藏頭部的舞者在舞臺上奔跑——交叉的手臂、肩膀和頸背構成一張張可怖的臉。其效果既原始又有《啟示錄》般的神圣色彩。這也是Jalet所預想的,“一種夢幻般的舞蹈景觀,根植于虛無縹緲的物質性?!?/p>
首演于京都,《容器》在往后的六年間持續在全球巡演,不斷受到國際提名,并在今年Torino danza都靈舞蹈節入選為開幕表演,可見其影響力。
3/打破魔咒
因著獨創性和概念性的舞蹈語言,Jalet在國際現代舞行業已是明星般的人物。他擅長把玩身體與物理力量之間的關系,將吸引力、摩擦力、流動性等物理概念呈現出神秘的、莫測的特質,人們要么抗拒,要么屈服——周旋于二者間的身體運動,變成一種詩意的、微妙的、普遍的關系。
與Chalayan合作的《Gravity Fatigue》意在探索服裝面料的物理延展性,《Skid》獨創的34度斜坡舞臺著眼人與萬有引力定律的關系,看身體如何與重力較量,在《Thr(o)ugh》中,靜止成為死亡的同義詞,舞者們相互依靠,仿佛他們的動作攜帶著一團火焰,無法被身處的風暴所熄滅,新作《Kites》則是對生命轉瞬即逝、脆弱又強大的本質的呈現,就像風箏在不可預測的洋流中沖浪一樣,懸在一根線上。
物理力量并不是Jalet作品中唯一的主題。如同《容器》所表達的,他經常從古代神話、儀式和傳說的世界中獲得靈感,作為一種原型語言,將跨文化的群體聯系起來。這位藝術家覺得,舞蹈亦是“一種重新發明的集體儀式。一種穿透我們共同潛意識的方式”。
舞蹈作為通用的語言,將世界、物質和文化的多樣性聯系起來,也暗含著Jalet探索人類的極限、身份的界限以及超越它們的愿望。在每件新作品的概念階段,藝術家都選擇對自己施加限制?!拔医o我的舞者設置了限制,這樣作為觀看表演的觀眾,就能在非潛意識層面看到我們一直在努力克服自己的極限。通過約束身體,才有可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人類內在對成長和自由的渴望”。
這位炙手可熱的創作者同樣在跨越創作領域的邊界,比如為Florence + the Machine和Editors編舞,與Olafur Arnalds在冰島森林里表演,融合身體與風景、儀式感與潛意識,還參與了電影《陰風陣陣》的編舞。據說導演盧卡·瓜達尼諾在看Jalet個人作品《Les Médusés》時,就認定這是影片中女巫集會的舞蹈,因而Jalet將《Les Médusés》直接改編為《Suspiria》,為表演繪制雙五角星圖案,并加入其個人標志性主題,即儀式和重生?!八非蟮氖抢饨?、重力,以及一些尖銳而精確的東西?!?/p>
即便突破如此多的禁錮,Jalet身為編舞家的執念依舊如影隨行:舞蹈永遠活在現場,現場所喻示的當下,則永遠轉瞬即逝、無法保存。
“作為作家,你會留下一本書,作為畫家,你會留下你的畫,”他說,“作為一名編舞家,要知道自己留下了什么是一個問題……舞蹈是短暫的。我們怎么還能留下痕跡,打破魔咒呢?”
那么,起舞與運動,慢一點,再慢一點,直到失去面孔,失去姓名,直到讓身體變作容器——會是一種方法嗎?
撰文MIN
編輯LEANDR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