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球微頭條丨記一次在烏鎮戲劇節與黃磊的談話
陰、晴、雨、雪,第一次辦在冬季的烏鎮戲劇節,天氣也變幻得厲害。
在2022困頓的日子里,我時常念叨著,只要國內的戲劇節還在辦,一切就還有希望。日子一天天推移,取消的消息一個個傳來,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年底的烏鎮上。
2022.11.25-12.04,第九屆烏鎮戲劇節還是如約來了。大家再一次從天南海北匯聚過來,像是在遵守著某些無言的約定。
(資料圖片)
很多人在這十天里做夢,很多人來去匆匆,這是特別的一年。萬幸,戲劇節終于還是迎來了勝利閉幕,在舞臺上,幾位發起人握緊了拳,背景幕上打出了一行大字——
我覺得安心。
思緒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,第八屆烏鎮戲劇節在2020年暫停一年后再度開啟,在閉幕式上,黃磊第一次沒有宣布來年烏鎮戲劇節的具體舉辦日期。晚上在似水年華再遇到黃老師,問起這件事,得到的答案和我們想象的倒也一致——確實吃不準。
回頭再看,這確實是個未雨綢繆的決定。從上海出發的媒體大巴上,往常熟悉的面孔就少了大半;經歷了應檢盡檢進入了西柵,便聽說從廣州過來的朋友一落地就直奔了隔離酒店的消息;群里時不時在分享“碼黃了”“碼又綠了”的消息,自己也經歷了幾番,因為沒怎么走動,所幸影響不大。
來烏鎮路上一直沉郁的心情還是隨蒙蒙細雨落了下來, 上一次有印象的一場雨還是2014年第一次來到烏鎮戲劇節,所有人在水劇場披著雨衣露天而坐,看開幕戲《青蛇》。那時的自己剛剛半只腳踏入這個自己從小就心馳神往的領域,顧不得身上滴滴答答的水聲,只覺得興奮。
整整九年的時間里,烏鎮戲劇節已經成了我的一個時間尺度,春天公布青年競演題目,夏天宣布特邀劇目開票,秋天來到這里狂歡,冬天再次聚會和回味。很多往事已經消散不清,但一聯系起當年和戲劇節有關的某些人和事,便一下子能夠對應起來。
終于再次回到烏鎮,一開始的近鄉情怯很快便轉化成了熟悉的興奮。路上的游人比想象中的更加稠密,路上快步昂首走過的一看就是青年競演的成員,醬鴨店恢復了長隊,饅頭店也依舊蒸騰起熱氣來了……
大家都像興沖沖地回到了一個世外桃源中,在這里我們仍然能夠除了藝術什么都不想,能夠不分晝夜地談天飲酒,能夠在沒有任何期待的情況下偶遇和自己三觀完全相同的朋友,能夠在喧囂的人間給自己劃上一塊自留地,哪怕只有短短幾天。
在當今的時代里,一種對于美好的信念,是比黃金還要珍貴的東西。
在離開烏鎮的那天上午,終于有機會和黃老師坐下聊聊,關于烏鎮戲劇節,關于今年的烏鎮戲劇節,關于那些不止于戲劇節的事。
魏嘉毅:
今年或者說這幾年,我們自己都會在正常的生活中面臨著一些由外向內的壓力,尤其到了今年,感覺烏鎮戲劇節就會有一些非常具體的困難和壓力。這一屆的舉辦過程是不是你到今天為止壓力最大的一次?
黃磊:
在10月份開票之前,我們都覺得還好。大家是焦慮過一下,有過一個討論要不要開,今年的上半年北京就挺嚴重的,然后外地也挺厲害的。后來覺得說是不是很快就會好了,然后就想著也不能自己主動就不做。
你看今年我們的時間節點,就會發現青賽報名日期延遲了,截止日期延遲,發布會延遲了,開票延遲……包括舉辦時間。這一切往后延,都是因為有不確定性,所以我們變化挺多的。但真正的壓力其實是來自于這一段時間,疫情突然就變嚴重了。
魏嘉毅:
我前兩天聽說組委會最后還是下了一個決定說,不管怎么樣還是要辦。哪怕有一些單元會受到影響,有些人會受到影響,但不管如何就是要辦,這個念頭是從什么時候下定的?
黃磊:
當時都是開票以后了,然后就有一個情況說,如果疫情到這個程度怎么辦?
我們也討論過說要停還是不要停,但最后大家還是有信心,就是說我們再怎么樣,這口氣我們也不能松了。這么多的人盼著烏鎮戲劇節,大家都來了這么多年了,對他的感情太深厚了。不光你們媒體、劇團,關鍵是還有觀眾們,還有這么多的藝術青年們。他們對這樣的一個純粹的、嚴肅的、然后又是好玩的有趣的文化活動是真的盼望的。好多人是年假都請了,好多人是用了半年的積蓄漂洋過海來看,真的是這種感覺。
那么都準備好了,你說我們突然喊停,好像我們就顯得自己都沒有勇氣和信念。所以我們就想說還是辦。
魏嘉毅:
所以會不會感覺烏鎮戲劇節從一種本來大家每年都很愉悅,很欣欣向榮的狀態變成了一種使命和責任?
黃磊:
我們原來其實也是有使命和責任,但原來的使命責任是一個文化使命和責任,對吧?我們是來自于對戲劇的一個使命。
但現在它這個使命和責任已經不單純是對戲劇的使命和責任,它有別的含義附加進來了。比如說對青年人的那種,還要不要有信念,要不要有勇氣?這是一種使命和責任。
就像我昨天看在環湖看《29》,看他們在臺上演完之后,他們謝幕落淚。我坐在底下,我就離他們只有幾排座位,我看著年輕人的臉我就在想,可能最開始我們想的是文化責任,戲劇責任,對青賽,對青年人的責任感,還有對戲劇美學,中國的美學、戲劇美學和世界戲劇的一些觀念,當代戲劇的連接,國際化的一些連接,原來我們想這些東西比較多。
但我突然發現可能還不光是這個。我昨天看著導演的臉,他的眼睛,我就在想,我們要給他們信念。我們做了戲劇節做了10年,我們也是從相對還不是那么成熟的年紀,我才30多歲那個時候,孟導也才40多歲,賴老師也50多歲還不到60歲,我們開始做的戲劇節,現在賴老師都快有70歲了,孟導快要60歲了,我也50多了。
我們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,收獲了這么多的經驗,累積了這么多的記憶,這么多的能量,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它傳遞給年輕人。我們要最堅定地以文化的、戲劇的名義,將對未來的那種信念,那種勇氣要傳遞給年輕人,要讓他們不懈怠,不灰暗,能夠看到明天能夠有勇氣,能夠好好地面對自己的人生,不要做一個充滿了放棄感的灰暗的人。
魏嘉毅:
其實從開幕第一天,在真的見到觀眾之前,我感覺大家都是有點繃著的。但從我真的進來西柵以后,好像那種熟悉的氛圍回來了,你會有同樣的感覺嗎?
黃磊:
我其實是在兩個維度在想,一個維度是,從前的氛圍當然還是有,但是我又能看到工作的后面。就像一只鴨子在水上漂著,它兩個腳丫子在底下忙,這個是大家看不見的。
這次我們的工作人員,包括政府配合的防疫人員真的耗費了很多的精力,為了保障里面不出問題。因為防疫政策這個事情它是個鐵律,所以我們要保證到做好保障。整個的過程里,我心情其實是挺復雜的,又看到好像人多起來,大家很快樂,我又擔心又緊張,就是別有問題。
我們原來辦戲劇節的時候,我們都是希望它永不閉幕,真的。但是我現在就等著盼著趕緊到禮拜天閉幕式,今年烏鎮戲劇節正式閉幕。
魏嘉毅:
就是,從未有過的一個......
黃磊:
也挺好,我覺得人生就是有不同的經歷,對吧?
我也沒想到我在這個年齡段還能遇到這么大的挑戰,我原來想說,這節都辦得挺穩定的了,我們就像是個快樂的在這過節的孩子一樣。我覺得這對我挺磨練的,挺好,原來從來沒想過的問題突然“嘣”擺在你面前,你得去解決它。
魏嘉毅:
我在來之前看到你和孟導在街上給大家錄的一段視頻,我就感覺包括像黃老師,孟導,賴老師最終還是能以一個非常提氣的狀態在展現給大家面前。
我很好奇如何能讓自己能夠面對這么困難的事的時候,還能有這樣的狀態的呢?
黃磊:
雖然在這聊半天困難,但是我不覺得它做起來困難。
你覺得我在視頻里是想讓大家提氣兒,其實不是,我真就那么想的,不是說為了給大家鼓勁什么的。我真的覺得多難也不是難,也許明天還更難,我不在意,我覺得我可以面對它。我覺得要讓大家有一個快樂的、正面的、向上的能量這件事情。
不是說我要別人這樣,我自己就是這樣。我就要快樂,要正面向上。我就算累了,焦慮這個事,我就喝上一杯,睡覺起來,早晨有太陽,我就去曬太陽,如果有風雨,我就去面對風雨就好。我沒有辦法說我不好好活著,不好好去做我要做的事情,不好好承擔我要承擔的責任,不好好去我踐行我當年的事業,不好好地去完成我的使命,我不會。我一定會往前走,我一定要承擔這些東西。
我覺得在做烏鎮戲劇節這件事情,就是在為年輕人,為這個國家,為這個民族,在做一個有意義的事情,讓全世界看到我們還是美好的、向上的。我開幕式就講了,兩大盛事在這個世界上開展,對吧?一個就是世界杯,一個就是戲劇節,一個是體育,一個是文化,而且就是我們在同一個世界上。
魏嘉毅:
所以這種狀態就來自于你個人對自己生活的一種態度。
黃磊:
戲劇節或者做的這件事情,其實就是我自己人生的一部分,它當然要有我的理念,要有我的思考,我的對世界對自我的一個認識。如果我沒有這個東西,我等于在做一個別人派過來的工作。如果我沒有興趣也沒有使命感的話,我為什么要做這個工作?對吧?
魏嘉毅:
所以當你意識到大家是對烏鎮寄予一些有所期待的,包括青年人、觀眾、從業者,大家都是對烏鎮戲劇節有所期待的時候,你能感受是什么樣的?
黃磊:
從第一屆開始,我們真的有特別大的驚喜,媒體對我們的報道,年輕人的,網絡上各種各樣的對戲劇節的喜愛,那是2013年的5月份。那個時候我就知道,我們可能真的在做一件,比我們原本想的意義還要大的事情。
烏鎮戲劇節就像是我們自己養的一個小孩,愛護的小孩,把他教育培養成了我們的老師,我們又反過來向他學,他帶來了一種奇妙的能量。那他怎么成為我們的老師?就是因為你們所有的觀眾,所有的戲劇愛好者,所有的對嚴肅藝術有著認同的媒體,你們不是一個泛娛樂的媒體,這些人一直在傳播的東西,使得他的能量越來越正面,他就也在教育我們,也在影響我們,也得讓我們開始知道我們一起在做一件這樣的事情的意義在哪里。
其實做烏鎮戲劇節最重要的就是它的意義,它這里邊的戲,它的內容,它的整個板塊結構,絲廠的集市,藝術展,黃渤的特別展覽……這些所有的東西,都只是我們持續在做這件事情,不斷地萌發一些創意,最后形成的內容。
思考是它最根本的意義,我說今天我們不應該再追尋答案,我們就是要不斷地去提出問題。
魏嘉毅:
你希望大家思考什么呢?
黃磊:
太多了。
我沒辦法去引導他,你去想什么,你可以隨便,但你就要想。
你就想:你能夠坐在劇場里跟這些人一起戴著口罩看戲,對你意味著什么?對你的生活意味著什么?那些演員在臺上他們年輕的,比如說有《桃花扇》,這樣的看似非常的簡陋,然后學生氣,但是充滿了真誠;也有著奇思妙想的,有著非常好的美學含義的《29》。
還有著我們熟悉的賴老師,在今天大家容易愁眉苦臉的時候,帶來一個這樣的瘋狂的意大利式的喜劇,帶給大家小品式的快樂??葱∑芬粯?,你不覺得看那個時候,反正先不管別人,反正你肯定會笑,對吧?
謝娜在臺上一蹦的,你就嘎嘎就笑了,文章也真的很好笑。
也有像孟京輝在《第七天》里邊的充滿了對原著的重新讀解和思考與解構。對生死的探索,“不知死焉知生”的一個發問,帶我們進入到某一種很空靈的境界里面,那一碗面條。這碗面條出現在余華的很多小說里面,可不光是在《第七天》,那么也在這里還在上一個《茶館》,老舍先生的碗爛肉面里面,那碗面條真的帶著多少人對生的渴望,是吧?那是非常感動我的。
還有那面黑色的飄揚的大旗,鼓風機吹散的那些凌亂,這些都是給我很多的思考。包括孟導在《第七天》里面有著非常強烈的這種“對大家的友好”,他改變了。
魏嘉毅:
我看完《第七天》也這么覺得。
黃磊:
他從《茶館》就開始在改變,《紅與黑》也是很明顯的,一直到《第七天》。是什么在變?其實是他的思考也在變。
所以你說,我希望在我烏鎮戲劇節帶給大家什么思考?到黃小廚集市去,黃小廚面攤去吃碗面,你就知道你在想啥。
魏嘉毅:
我們討論了很多運作的上的,或者說意義上的東西,但最終我們回到本質,烏鎮戲劇節還是關于藝術本身的。
能不能給大家總結一下今年烏鎮戲劇節藝術上的特征是什么?因為每年我能感受到的確實也是不一樣的。
黃磊:
今年有兩個部分。從邀約部分說,我們的女性視角是很獨特的,很多女性的導演,很多女性視角的對作品的闡釋,我覺得這是一個;你看我們有去年就來的張慧,然后像桃花扇的肖競,櫻桃園的王媛媛,還有高艷津子,還有王亞彬,今年的女性的比例很高。
還有今年我們有很獨特的獨角戲單元。
其實我們的烏鎮戲劇從來沒有專門從劇目的種類上做過區分,這是第一次。從前我們都是從風格,或者文學領域,或者作品流派來區分。
當然今年我們還是強調文學性,莫言,余華,畢飛宇,這些作家的作品都以戲劇的方式來參與了,一些中國的現當代的最重要的文學家,他們在一起參與這個戲劇節。
這都是從專業的角度或者嚴肅藝術的角度來看,除此之外就是展覽。我們有很多去對年輕人喜歡的潮流藝術的策劃,包括像黃渤現在也在做一個潮流藝術家在做的事情。裝置、影像、聲音、視覺,這些都參與了烏鎮戲劇節,我覺得也都是挺有意思的。
魏嘉毅:
最后一個小小的問題,10是一個很重要的數字,比如我們現在會開始期待展望和規劃第十屆烏鎮戲劇節嗎?
黃磊:
希望能夠有第十屆,十全十美,但是我們現在只能往這個方向去努力,因為現在確實變數太多了,期待會有。